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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伯顺 || 居民小组长

2022-10-23    作者:王伯顺    来源:文学鉴赏与写作

作者简介

王伯顺,安徽铜陵人,铜化集团退休职工。曾有作品散见一些地方报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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 居民小组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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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家各户都听着啊……下午X时在居委会开会学习啊……自带小板凳啊……母亲的嗓门特大,她一声吆喝,半条街都能听到。小时候,我就是从她那震耳欲聋的吆喝声中得知她是居民小组长。


我老家的小镇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镇,主街道约一公里左右,有上街头和下街头之分,下街头街面宽敞,房屋整齐,是小镇商业集聚地,而上街头多为居民居住处。


我家的住处,既不是下街头,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街头,而是一桥之隔的“特区”,“特区”里住着几十户人家,多半是草房,零星的几户瓦房,也只是盖了几片瓦而已。全景是一桥贯通南北,南北皆分明。政府管辖着“胜利街”(下街头)和“共和街”(上街头)两级居委会。“胜利”和“共和”是新中国成立时的象征词,可见,居委会在解放后不久就成立了。一九五八年,我刚上小学,母亲就是“特区”居民小组的小组长,据说还是选举产生的。


母亲的脚是小脚,是旧社会“裹足”留下的残疾。不过在我的印象里,她好像并没有因为小脚造成很大的行走障碍,有时去山里走亲戚,几十里地也没有难倒她,当然,那是我儿时的表面直观,是最低级的感性认知。


解放后的几年,虽没有了剥削和压迫,但因物质匮乏,人们还是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压力。本着家庭分工,父主外,母主内的传统,一家几口的一切内务,诸如洗衣浆裳,一日三餐,家禽家畜的饲养等等,几乎由母亲一人承揽。如果养一头猪,还要去较远的野外打猪草,百来斤的担子压在一双小脚的母亲肩上,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挑回家的。长大了,我才明白,她的付出 ,要比常人艰辛得多,困难得多,为了家庭和子女,那是咬着牙齿的豁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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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当了居民小组长,母亲便额外的多出许多事来,比如牵头组织小组居民去参加开会学习,协助居委干部布置检查居民小组的治安情况,以及爱国卫生运动等各项活动。难度最大的要算调解邻里时常出现的纷繁复杂的各类纠纷。


母亲是文盲,不懂得什么大道理,偶尔从领导干部那里瓢学了几句时髦的口号性的大道理,说出来,也是别别扭扭词不达意,但是她在调解邻里和其他民事纠纷中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。她的小道理满腹经纶,经常一套一套地脱口而出,什么“有情有义千里近,无情无义对门远”;什么“千里修书只为墙,让他三尺又何妨”;什么“得饶人处且饶人,有理也要让三分”……没人知道她是从何学得,也没人知道她是否真正的理解,反正在当时的居民群里知道和了解的人也不多,她只是想通过这些民间俗语作前奏,再进行所谓的深入浅出地展开,实际上最关键的还是她的声情并茂的劝说能力,起到了感染和软化了对方的作用,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。不过也不是次次顺利,有时也会出现语拙词牵无理可说的尴尬局面。


母亲的性格偏强,说话嗓门大,如果遇到蛮缠胡搅不讲理的,惹恼了她,她也会唬着脸将对方训斥一顿,被斥之人,多数都知道是为他们好,也不计较。当然,时间长了 ,爱管闲事的闲言碎语多多少少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,她听到了也不往心里去。有时遇到调解纠纷的“攻坚”阶段,往往忘了回家,这会招来全家的不快,往往外火熄灭,内火燃起,谁愿意下班放学回家,锅是冷的 ,灶是冷的?不过母亲很快也就忘了,出现纠纷,照样一如既往的苦口婆心地去说服,去调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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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的居民小组长干了近三十年从未间断,只到“特区”居民小组随着历史变化的进程逐渐消失为止。在这漫长的岁月里,她参与当地居委会组织的各项活动和调解民事纠纷不计其数,虽然“特区”居民小组磕磕绊绊时有发生,但总体睦邻友好,相安无事。


为什么母亲的居民小组长“长盛不衰”?一个在旧社会过来的文盲小脚妇女,她有什么样的超人能力?她的人气是怎样聚积的?她的成功秘诀又在哪里?除了言传身教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,一个不可忽视的内在因素,是她在好人本质的驱动下,通过日常生活的细节,一点一滴地,无意识地,不知不觉地慢慢形成和积累的结果。


早年,母亲有一手缝制布鞋和编织草鞋的“绝活”。那些年,人们除了雨天穿胶鞋,平日里都是穿自家缝制的布鞋。母亲做布鞋,不论是千层底的纳法,还是布鞋的样式,别致而又雅观,且远近闻名。“特区”小组的妇女们几乎都得到母亲的面授,真传。不少家庭的小孩都穿过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,尤其是为幼儿缝制的虎头鞋,那虎头活灵活现,穿着养脚又舒服。


为了赶制那些鞋,母亲经常挑灯熬夜。另外家里还有一个专门编织草鞋的工具——草鞋耙,闲时编织一些囤积起来,谁出远门就送他一双。


在“特区”里,我家的菜园面积最大,品种丰富,而且青葱翠绿,长势旺盛,这是父亲的业余“佳作”,如果无菜园的某家偶尔过了买菜的时间点,被迫无奈求上门来,母亲会毫不吝啬地铲点摘点,以解他人燃眉之急。如果哪家大人因急事外出,小孩无人看管,也会十分放心地托付于母亲照顾,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别小瞧这些不起眼的小事,它却为母亲的人脉注射了强劲的营养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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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居民的眼里,母亲是个称职的小组长,她的光鲜一面,有目共睹,而在我的眼里她也有鲜为人知的一面。母亲常说:要管人,先管己。我从小生性好动,但一般不闯祸,小学四年级的一个暑期,还是闯了祸,祸起篮球场上与家门口同级同学发生争执,他骂骂咧咧,口出秽言,我一急,便失去理智,踹了他一脚,还在他的光背上留下了清晰的五指掌印,他父母以此为据,投诉居委会。


母亲得知此事,在查到我的踪迹后,她手执板条,颠起小脚穷追不舍,引来“特区”居民围观。我一溜烟跑回家中,她关起门来,一边大声呵斥,一边将屋内弄得震天响,结果投诉方慌忙跑来劝解,母亲当面赔礼道歉,祸事才得以平息。这种既解决问题,又吸人眼球,还使我免遭皮肉之苦的瞒天过海的办法,还真是一般人想不出来。


三年自然灾害期间,城镇人口的月粮食定量为平均每人约22斤左右,不足自给,定量口粮一度时期规定在各级居委会承办的大食堂就餐。大食堂的服务人员是经过筛选的群众口碑好的人担任,母亲被选中。居委会规定,食堂重地家属等闲杂人员不可入内。


一次放学,因忘了带家门钥匙,便违反规定从后门溜了进去,食堂里所有人都在忙碌,恰好此时我看见我的堂伯父手拿一只瓦钵,正在窗口领取当日的份额粥。堂伯父膝下无儿女,瘦削的身材,有眼疾(青光眼),堂伯父端着份额粥,刚转身离开没几步,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,钵摔碎了,白花花的粥洒满一地,也许是腹空无力,也许是眼疾障碍所致,堂伯父呆愣着站在那里,半晌未动,一天的粮食没了,他欲哭无泪。食堂里传出斥责声,母亲没作声,她盯着我,并使劲地向一个方向努着嘴,我顺向一看,立刻心领神会,原来,后厨间的灶台上,笼屉正缓缓地冒着热气,熟透的山芋香味,浓烈地诱惑着饥肠。


我乘人不备,悄悄地溜进去,掀起笼屉,拿出两节足有一斤重的山芋,揣进书包,然后,出后门抄小路赶上堂伯父,将山芋塞进他的衣兜里。这是母子合伙做了件不光彩的事,如果不做也无可厚非,但堂伯父母的一整天将在饥饿的煎熬中度过,在道德和饥饿的天平上,只能选择饥饿。


对待“特区”居民,母亲经常冒着风险,继续做着她想要做的事。“特区”居民的家境,母亲了如指掌,摊她值班时,对于那些只靠定量口粮而没有后劲的老弱病残,她总要多添一勺粥,多挖一瓢菜,当然,这点秘密在食堂内部是瞒不住的,大家都心知肚明,见怪不怪,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。


父亲在日时,常戏称母亲的居民小组长是“无级芝麻官”,说她为了保住官位可以让我们全家吃了上顿无下顿,宁愿冒着“后院起火”也要首先灭掉外面的家无常理,鸡毛蒜皮的“野火”。


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“特区”居民小组的历史,最终划上了句号。母亲的“官”没了,年纪也大了,又因小脚,上下我居住的楼层不便,我把她接过来,就近租了间房屋。住了一段时间,她浑身难受,为啥?无事管呗!于是她又瞄上了她住房周围的环境卫生。八十多岁了,还以为她是“特区”居民小组长,动不动就指指点点戳人家一下,结果有一天,在管“闲事”的争执中,被一懒妇推了一掌,跌倒在地,伤了元气,终于走不动了,从此安稳了。我和我姐轮流照顾,尽了几年孝,母亲八十八岁寿终正寝。


母亲当了几十年的没有任何报酬,甚至遭人厌的居民小组长,她到底图个啥呢?又为什么乐此不疲呢?难道她有什么高大上理想和信念?或者为了几句表扬和赞许?细细想来这些都够不着边,文盲母亲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,但也不是简单的俗不可耐的为了那点名声和口碑,对她而言,那是一种责任,一种习惯,一种她自认为是好的习惯,一种获得“成就”感的自我满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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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配图来源于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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